1991年12月25日，飘扬了69年的红旗从克里姆林宫的上空最后一次徐徐降下。中国著名电商京东的程序员顾明和钱晓群就出生在那一天前后，他们也许不知道，这对他们未来的生活和职业生涯意味着什么。
另一种选择
苏联时期，有位被派驻到莫斯科的BBC记者惊讶地发现，苏联的工厂企业在气质上更像是大学那样的象牙塔，里面的劳动者们与其说是工人，不如说更像大学生多一些；伯明翰和格拉斯哥的英国工人们下班后就是泡在酒吧里聊足球、彩票、天气和女人，而下了班的苏联劳动者们则聚集在咖啡馆里谈论诗歌和哲学，单纯的就像象牙塔里的大学生一样。那时远在中国，寒春、阳早夫妇的儿子阳和平正在北京红星机械厂做工人；多年之后，阳和平依然无比怀念那个年代的国营工厂，理由是，那种平等的氛围以后再也找不到了。
那个年代的西方劳动者过的也很不错的，基本上一个美国钢铁工人仅靠自己劳动，就能养得活老婆孩子四口人外加一条狗，供得起大房买得起车。这样的生活方式让曾经让苏联和中国的老百姓艳羡不已。曾经，苏联流传的一个政治笑话是，在红军连队的支部会议上，政委在宣传社会主义对比资本主义如何具有优越性，这时一位新兵小心翼翼问道，那么为啥美国工人的生活水平远远比苏联工人高。后来的事实会回答这位红军战士，美国劳工阶级在60~70年代的高生活水平，原因之一正是因为苏联的存在。根据美国的官方统计数据，在1991年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劳工的平均实际工资水平，扣除物价上涨因素，压根就没有涨过；是的，今天美国劳工的工资水平原地踏步了30年。
是的，这是两种人类社会运行逻辑之间的较量和选择。一种是追求平等，另外一种是追求效率，最终效率压倒了公平，统治了我们今天所习以为常的那个世界。在人类社会中，什么都可以计划，但唯独创新是计划不出来的，国家计委官僚的文牍中永远出不来互联网和各种新经济。于是人类做了一笔浮士德那样的交易，将平等献祭给魔鬼，换取更高的效率、赚更多的钱；这笔交易最主要的筹码，自然就是劳工福利。曾任中国人大副委员长的成思危先生曾经在中国央视经济频道的《对话》栏目中侃侃而谈中国的发展优势，指出中国最大的比较优势就是，中国劳动者的工资水平比墨西哥、巴西这种国家要低，但却具有纪律性，而且更加吃苦耐劳。台下一片掌声雷动，在献祭交易的合同上签字画押。
Workers heading to a Foxconn factory dedicated to iPhones in Zhengzhou, China. Source: The New York Times
工作996，生病ICU
时间来到2019年。和许许多多的程序员一样，顾明和钱晓群都非常熟悉、也经历过传说中的“996”工作状态——上午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每周工作6天，如果在紧急赶项目时，他们甚至会变成997（朝九晚九，一周七天）、9117（朝九晚十一，一周七天）、甚至007（从早都晚，一周七天）。
钱晓群现在是京东的一名程序员，他大学毕业还不足一年。一个工作日的午后，在乘坐回办公室的电梯里，钱晓群赫然发现同他一起乘坐电梯的同事们竟然都是秃头。学生时代的他曾以为“程序员秃头”只是个段子，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不仅是事实，也可能是他的未来。
已经干了六年程序员的顾明这样解释“程序员秃顶”的现象：“程序员是一个需要小心谨慎的工作，比如一个’>’符号写错成’<’，效果就完全不同。”他把程序员们秃顶的原因归结为高度集中和长时间面对电脑的工作状态。这是一种现代工薪打卡奴隶制，被公司打卡机奴役的人们甚至还不如奴隶，至少奴隶主要负责奴隶一生的温饱和生老病死。当然，多年前某位弥赛亚早有福音预言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程序员对996的反抗，表现得非常有程序员的特色。
2019年3月27日，一个名为996.ICU的程序员专属网站突然火了。在这个网站的主页上，在“程序员生命为重（Developers’ lives matter）”的口号之下，网站发起人解释了什么是996.ICU，即“工作996，生病ICU”，同时还呼吁程序员们进行揭露，将超长工作制度的公司写在“996公司名单”中，在过去一周内，阿里巴巴、京东、58同城、苏宁、拼多多、大疆等等著名企业纷纷上榜。迄今为止，这个名单还在不断加长；截止4月22日，这个网站的点击量是229,710。
overwork Source: SBS
谁的福报，谁的兄弟
在这篇程序员的讨伐檄文中，名列批判榜首的正是阿里巴巴和京东，而他们各自的老板也都立刻对此做出了回复。阿里巴巴老板马云抛出了“996福气论”：能做996是一种巨大的福气，很多公司、很多人想996都没有机会。如果你年轻的时候不996，你什么时候可以996？……你不付出超越别人的努力和时间，你怎么能够实现你想要的成功？并且举出自己在创建阿里巴巴时几乎是是9127的工作时间（一周工作7天，每天9点上班，晚上12点下班）来佐证自己的“福报”论；几乎在同一时间，刘强东给出了“996兄弟论”，描述了自己如何在拼搏中创造了京东，其强度远远超过了996。“京东不会强制996，但混日子的人不是我的兄弟！”
不能不说马云、刘强东们的讲话是有一定道理的，但问题是，他们那12小时做的都是些发号施令和各种应酬等类型的事情，从心理学上来讲，做这些展现权力相关的事情都是有瘾的；体验过权力的人，要他放弃权力去过更轻松的生活，简直比让他直接退休还难受。而普通员工的12小时，则是基本重复的机械式劳动。再者，马云、刘强东们在创业时期拼搏，那是知道或者期望自己的拼搏能在未来带来百倍千倍的回报，而普通员工能通过这种工作方式来期望获得百倍千倍的预期回报吗？让马云、刘强东们自己去做顾明、钱晓群的工作，怕是他们自己不会认为那是福气，也不会认为逼迫自己每天重复机械劳动12个小时的人是自己的“兄弟”。那么，马云所说的福报到底是谁的福报呢？刘强东所讲的兄弟又是什么兄弟呢？
多年以后面对公司门口的打卡器，面对ICU（重症监护室）的护士，顾明和钱晓群们会回想起1991年12月26日的那个遥远的午夜，人类放弃了另外一种可能的生活选择，大步迈向了996.ICU。
